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，我与几个朋友在酒店灌了好些啤酒，吃了好多龙虾，第二天一早就觉得小腹左下侧疼痛难忍，医院就治。 挂了号，直接去肛肠科。
一位面目和善的医生坐在那里看报，我从胸牌上得知他是主任医师，姓汤。
我皱着眉头咬着牙诉说了病痛。 汤医师笑着站起来，是痔疮发了，住院吧。 我说，不是，有痔疮我自己会晓得。 汤医师说，内痔自己是不晓得的。 我说，绝对不是痔疮。 汤医师说，那就是肛瘘。 我说，也不是，肛瘘便血，我从来没有。 汤医师笑了笑，不懂就不要装懂，谁说肛瘘一定会便血呢？ 我说，请你给我检查一下吧。 查不查都一样，这种病例我不知见了多少。汤医师一边说，一边戴上橡胶手套，示意我躺到诊床上。 是这里疼吗？ 不是，还要再深一点。 这里吗？ 也不是，还在里面一些。 行了，起来吧！汤医师一边摘手套，一边问我，是公费医疗吗？ 我说，是的。 住院吧，明天就给你手术，很简单。 什么病呢？ 直肠脓肿。 我一边系裤带，一边说，你刚才没有按到我的痛处。 汤医师笑容可掬，不用按我也知道，住院吧。 哎哟，疼啊！ 住院，吃点药就不疼了。 我给单位打电话请了假，忍着痛，很快办理了住院手术。
吃了药，果然不怎么疼了。 跟我住一个病房的还有三个患者，一个痔疮，两个肛瘘，都已经做过手术。
看到他们换药时痛苦不堪的样子，我心惊肉跳。 不是人受的罪啊！痔疮半边屁股歪在床上，牙缝里丝丝地吸溜着凉风，早知道我就不开这一刀了！ 年龄稍大的肛瘘说，不过，痔疮不是好东西，留着也不是事！ 年纪较小的肛瘘说，我们这肛瘘，也不是啥好东西。 大肛瘘问我道，你是什么？ 我说，直肠脓肿。 小肛瘘对我说，哎，你这病不错。
我问咋回事。
小肛瘘说，不需要换药。
老婆赶来了。
我说，我不想动手术了。
老婆说，怪事，有病还能不治吗？
我把汤医师的诊疗过程说了一遍。
我说，他根本没有触到我的疼痛部位，就断言是直肠脓肿。
老婆说，那就再检查一次吧。 汤医师带人来查房，我提出再诊断一次。
汤医师望着我，你不相信我？
我说，不是啊，你刚才没有碰到我的痛处。
汤医师说，那等会给你再查一下。 十分钟后，护士叫我去汤医师那里复查。 复查的结果，肛窦炎。 护士把我床头挂的纸牌换了，“直肠脓肿”改成“肛窦炎”。 我问汤医师，肛窦炎还需要开刀吗？ 汤医师说，当然要了。 可以不动手术吗？ 肯定不行。你是公费医疗，怕啥呢！ 我不怕啥，我怕疼！既然是炎症，挂挂水或者用中药敷洗，是不是也可以呢？ 肯定不行。 我说，既然啥炎症，开刀也没用啊！ 给你打个比方吧，汤医师拿起面前的玻璃茶杯，旋紧了盖子，摇晃了几下，对我说道，杯子就像人的肠道，你不开个口子，里面的水会自动流出来吗？ 人的直肠，是有出口呀！我盯着仍在旋转的茶水，若有所思道，炎症不是水，开了刀也不会流出来。 汤医师显然不高兴了，你这人咋这么固执呢！是你替我治病，还是我替你治病啊！
我不敢再说什么，怏怏回到病房。
护士给我打上吊针。
我半躺在床上对老婆说，我决定不动手术了。
老婆说，你还小啊，生了病竟然说这话！
我说，这个医生，半天不到，竟然给我整出四个病名来。我就是想不通，开刀对炎症能起什么作用。
老婆说，你不要固执，你要相信医生！
我相信常识！
中午，我告诉护士，我不做手术了，保守治疗几天再说。 下午，疼痛加剧。吃了药，疼痛被镇压下去。夜里，药效过去，我疼醒了一次。 第二天，汤医师来查房，问我疼不疼了。
我说，夜里疼得厉害，现在好些了。
汤医师吩咐护士，给他再开两瓶水。 接下来两天，每天挂两瓶水，基本不起作用。吃镇痛药倒是管，可是药力一过，疼痛又反弹了。
我要求换药。
汤医师看都不看我，你不愿开刀，就只能用这种药！
我暗笑，这家伙比我还固执。
看望我的亲朋同事，都笑我固执，一律劝我听医生的——开刀。
我反复申明自己不是固执。
我只是不明白炎症为啥要开刀，而汤医师也没有给出令我信服的解答。
而且，我认为明白这个问题，只需要常识，并不需要医学专业知识，就像我们虽然不是气象学家，但看到头顶突然起了大片的乌云，就知道要刮风或下雨一样。 姑爷对我说，做个肠镜检查，三十块钱就能确诊了。 第四天，我向汤医师提出做肠镜检查。
没有必要！汤医师撇撇嘴，竖起右手食指说，我的手指比肠镜还准！
说完，带着一群医生护士出了病房。 我无可奈何，只能希望身体突然不疼了来给自己争气。
痔疮和小肛瘘已经出院了，新来的两个病人也相继做了手术。
我还是每天打着点滴。
老婆着急了，劝我道，如果是炎症，挂了这些天水，也应该不疼了呀！还是听医生的，开刀吧！ 我坚持不开。
身体是我自己的，我不能不明不白地任人宰割。
止痛丸的药效，越来越短了。
第四天夜里，我疼醒了几次。
老婆流着泪劝我，你现在是病人，你能拗得过医生吗？
我咬咬牙，如果是炎症，我绝不开刀！
第五天，汤医师来查房时，对我视而不见，问都不问了。
护士虽然按时给我发药、挂针，态度却越来越不耐烦。 我心里也很憋闷，很想找一个人吵架，可是又不知道向谁发泄。
在病人面前，医生就是权威，你可以不服从医生，但是，你也不能要求医生服从你，更不可能给自己开药治疗。 老婆对我的固执无可奈何，回家搬来了八十岁的母亲。
岳母坐到我病床前，望着我说道，小张，你就当是为我开的，好吗？
瞬间，我泪流满面。 我握着岳母的手，哽咽道，我开，明天，就动手术。
入院的第七天上午，汤医师终于如愿以偿，在我的肛门处切了一刀。 结果，没有脓肿，却发现直肠深处有一肿块。
汤医师诊断：直肠癌。 这是他给出的第五个病名。
他把这个结论，悄悄告诉了我老婆，并且叫老婆瞒着我。 在我再三追问下，老婆才告诉我——我是一个癌症患者。
当天下午，住院部二楼的一位内科医生，兴奋地跑到我床前，亲切地问我，是公费医疗吗？
我点点头。
好！很好！内科医生开心地笑了，你立即转到我们内科来！医院最好的医生，来给你做直肠切除手术！
此时，我懒得愤怒了。
我对老婆说，明天就出院，我敢肯定我不是直肠癌，我现在肚子也不疼了。
老婆流泪道，张保国，你要听人劝呀！汤医师是切开以后才发现肿瘤的，不可能再是误诊了。我们就是不在这里手术，医院检查一下呀。 我答应了老婆。 医院，做了肠道切片检查。结论，肿块属于直肠纤维增生，一切正常。
十五年过去了，我的直肠完好无损地蠕动在腹腔里。
我时常想，假如当年我被当作“直肠癌”开了一刀，那么，即便不被治死，也会被吓死。
由此看来，固执，有时未必就是坏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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